今天的我们已经可以理性地对待食品添加剂,认可它在食品工业生产中的积极作用,例如延长保质期、降低成本、让食物看上去更加美味等,同时也相信它的使用被有效监管,按照规范操作。
对食品添加剂的这份信任来之不易,它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斗争。我们或许从未听过“试毒小组”的存在,但就是他们在工业奇迹不断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打响了一场食品安全保卫战。美国作家黛博拉·布卢姆新近在中国上架的著作《试毒小组》便讲述了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。
“试毒小组”研究
年,原本在普渡大学任教的知名糖化学专家哈维·华盛顿·威利,被美国农业部任命为首席化学家。他开始带领他的团队,调查当时已近乎失控的食品安全问题。
与其说是“失控”,不如说是从未控制。19世纪,工业生产奇迹不断,大量的食品添加剂被生产出来又被投入新的生产。由于缺乏及时的规范和监管,它们在资本逐利的驱使下造成了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。
“‘蜂蜜’通常是增稠的有色玉米糖浆,而‘香草’汁则是酒精和综合食用色素的混合物;将草籽混入捣碎的苹果皮酱液,染红并加糖,‘草莓’果酱就制成了。……到19世纪末,大规模的工业革命以及工业化学的兴起,也为食品供应带来了许多新的化学添加剂和合成化合物。食品和饮料制造商仍然不受政府法规管束,无须通过基本安全测试,甚至不用在标签上标注成分,他们因而热情地拥抱新材料,将它们混进食物在食品杂货店售卖,有时这些食品是致命的。”《试毒小组》写道。
威利甫一就职便就食品安全问题启动了一系列的调查,“有些内容骇人听闻”。比如当时人们日常食用的“黄油”,调查发现,市场上的大部分“黄油”与乳制品毫无关系,而是由各种化学添加剂组成的“人造黄油”。因为便宜,这些人造黄油很快便挤占了真正黄油的市场空间。
对人造黄油进行染色的染料也危害健康。“黄油行业的传统染料是蔬果汁液:胭脂树红(来自南美洲一种树上结的果实)、姜黄、藏红花、金盏花甚至胡萝卜汁——这些如果纯净的话,都是无害的。可是,供应商却在染料中掺假,胭脂树红是最受欢迎的,里面经常混有砖粉、白垩和微量红色赭石。而且,加工商们也在使用工业染料(如铬酸铅),因为有人食用黄色糖果导致了铅中毒,他们已声名狼藉。”
年,威利他们的调查结果以报告的形式公布。报告对三类食品进行了调查研究,除了乳制品,还有香料和酒精饮料。特别是酒精饮料,在19世纪,一些酒商便开始使用乙醇浓缩品稀释,然后用烟草浸提液、碘酒、烧糖或梅子汁等染成威士忌的棕色。葡萄酒中的防腐剂水杨酸,虽然剂量不高但也引发了调查人员的注意。这个时候,威利开始思考剂量的问题,他认为应该让公众知道“食品中这些成分是否安全以及何种剂量属安全”。
“这些报告促使他于20世纪初在志愿者身上进行人体试验,检测部分最可疑的化学添加剂,这一系列试验被美国报纸称为‘试毒小组’研究。”《试毒小组》写道。
唯有勇者方敢吃
年,威利开始推动他的“卫生餐桌试验”。
“他的计划是让人们坐在‘卫生’餐桌旁——指的是一个干净的、精心控制的环境——给他们食用精确测量的食物。其中一半吃新鲜的、无添加剂的食物;另一半食用的每顿饭中都含有特定剂量的化学防腐剂。”通过这种对照,威利及其工作人员得以监测食品添加剂对健康的影响。
招聘志愿者的广告贴出之后,申请者纷至沓来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参与者可以免费享用每日三餐,事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悲壮。“这些在首都勉强维持生计的年轻人,一年收入可能只有几百美元,这有机会令他们手头宽裕一点。威利自己也生活清贫,他明白:‘他们是职员,为微薄的薪水工作,而免掉的餐费对他们而言不是小数目。’”但当这些人真正了解了这个试验之后,他们在试验餐厅入口处立起了一块招牌:“唯有勇者方敢吃。”
12名年轻职员作为志愿者参与了首轮试验。他们被告知,必须保证不吃这个卫生餐桌之外的任何食物,而且必须记录他们在这里所吃所喝的每样东西,“记下每一部分的精确数量;每顿饭前他们必须记录体重、体温和脉搏”,此外,他们每周必须接受两次体检,工作张弛有度,晚上按点睡觉,当然,他们还必须同意“他们排泄物中的每一颗粒”都可以被收集并带到化学实验室进行分析。据《试毒小组》,首个实验对象是应用最广泛的食品防腐剂之一——硼砂。在那之前,关于硼砂已经有少数研究,表明它“相对无害,但不完全无害”。威利决定借此探索硼砂所引发的问题,“而又不会让志愿者们冒太大风险。”
相较于冒险,很多人更愿意用古怪来评价这场试验,尤其是在迟迟等不到结果的时候。有媒体以调侃的态度杜撰了一些素材,他们写志愿者服用硼砂长出了亮粉色皮肤,以至于威利所在的农业部收到很多女性读者的来信,询问让她们肌肤年轻的秘密。那时候的流行文化中也有关于调侃这场试验的歌曲,歌词写道:“为了所有这类致命的东西/我们吃下了多少软乎的可怕食物,而我们还是每天增重一磅,因为我们是‘试毒小组’。”
年,关于这场试验的调侃终于结束。“威利得到的研究结果表明:持续摄入硼砂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害。”它被加入食物,每天低剂量慢性暴露的风险不易察觉,但是累积效应比较明显。另一种防腐剂水杨酸同样如此,“日复一日、一顿接一顿地食用时,其对健康造成的危害远远超过了对健康的裨益。”
这个结论,不是化学家的危言耸听。
道阻且长
威利的“卫生餐桌试验”仍在继续。
其中,第三轮试验的对象是食品加工过程中使用的亚硫酸。“它可以加热,其蒸汽可用作熏蒸剂,还可保持干果颜色鲜艳,同时防止发酵、驱赶昆虫。亚硫酸也被用于处理糖浆、糖蜜、烟熏肉和葡萄酒,给酿酒设备消毒——如用于制作陈酿葡萄酒的木桶通常使用大剂量酸雾进行木材消毒的。”《试毒小组》写道。
试验结果让威利和他的团队感到惊讶和沮丧,“12名小组成员中只有9人能在亚硫酸试验中坚持到最后。”其中,有两位志愿者在剂量达到最高时身患重病,其他志愿者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症状。
威利的试验得到了结论,但是要依据他们制定和推广一些食品加工监管政策并不容易。毫无疑问,这会大范围地触动行业利益,必然受到阻挠,《试毒小组》中详细叙述了威利在这个过程中所遭到的阻挠。尽管试验结果清晰明了,但它要获得认可,成为法律文件的一部分,还有漫长而且艰难的路要走。
据《试毒小组》,威利的一生都在与食品安全问题战斗,眼见自己的工作成果屡遭破坏和解散,他深感厌倦。“威利将满腔愤怒和失望之情倾注到自行出版的一本书中——《违反食品法的犯罪史》。该书于年亮相,附上冗长的副标题:《意在保护民众健康,反被用作保护食品药品造假行为的美国食品药品法之惊人故事》。这是一本厚达多页的长篇钜制,书中详细描述了众多针对威利的恶毒攻击,并嘲讽了那些攻击者;还重提该法律执行早期出现的种种腐败行为的细节,而后又快进到20世纪20年代执行该法时遭遇的失败。”
威利与其团队的“试毒”故事并没有荡气回肠,或者跌宕起伏,而是步履维艰。一位化学家发现了食品安全中的问题,带领团队通过一次次调查、试验、游说和抗争,试图将那些问题一一解决,可是彼时的现实却让他们一次次失望。庆幸的是,人们最终意识到了那些问题的严重性,食品加工行业终于拐弯调头。
在今天,我们可以在食品包装袋上清晰地看到各种添加剂的名称或者剂量,我们可以不加质疑地相信它们在一个安全有效的监管范围之内。在年前,这是不可能的,而我们今天对食品添加剂的这种信任,正是当时威利所要达成的。